躁鬱邊緣:日本留學的浪漫與心碎

Yachu Yang
6 min readFeb 2,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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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攝於京都四条大橋(2019)

轉眼間三年過去,日本留學生活也即將畫下句點。24歲那年辭去台灣的工作和穩定的生活,毅然決然地來日本報考碩士課程,最終落腳京都,不斷地在日文地世界裡尋找自己與日本的交集。

回首第一年,生活滿溢著啤酒的味道。宿醉著醒,又喝到睡,想想也真揮霍,不過那一年也為我的日本生活調出恰到好處的基底。後兩年因碩士課業的壓力,不再與燈黃酒綠作伴,取而代之的是對書寫的眷戀、對研究的執著,而書寫的過程其實很像削骨,必須不斷地往內挖、深至見血的程度。當然,我沒有功成名就,也沒闖出什麼名堂,只換來焦慮纏身,一年瘦了12公斤,靈魂也縮水。

日本留學,我後悔嗎?當然不。我慶幸自己在這裡。
之中的痛苦都是養分,而這篇文章要好好地記下現在的我。No pain, no gain.

「住在日本好好哦!」言者無心,聽者哀戚

三年內,常有朋友跟我說:「在日本生活好好哦~!」我想有在海外生活過的人多少都能理解這句話的痛處吧。橫看豎看,國外的月亮或許就是圓了點。我曉得,這是人之常情。

但這句無心的話一路扎得我痛不欲生,它似乎意味著「在日本就該過得好」,壓得我無法喘息。日本當然不錯,空氣好、街道乾淨、人人自律有禮、治安也無需操心,但長期生活畢竟不比觀光旅遊,每日醒來得面對的不僅是這些表象,我面臨的是離開母語的剝離感,自己像是講日文的表演者,每一步都正在背離了自我的某個部份。

筆者攝於京都、INODA COFFEE本店(2019)

「我到底是誰?」「我還能是誰?」這類問題聽起來很灑狗血,但身在異鄉,即是異客,我越活越矛盾,討厭日本人的虛假、卻也無法忍受台灣人的魯莽,而在我身上堆疊而成的是最狼狽的模樣。學會了日本人的鞠躬姿態、隔著一面紗的禮貌,骨子裡卻仍是飆罵三字經的台灣好漢。

更仔細地來說,日本人做事注重原則,也可同義為一板一眼,這對從小習慣耍點小聰明的我來說簡直痛不欲生,試圖與日本人齊步前行無非是勞我心傷我神。另外,保持距離感、不打擾別人是日本人的習慣,畢竟「不造成他人的困擾」是日本從小教育的中樞,鑲在他們骨子裡。因此他們「本音言わない」(不說真心話),兜著圈子說話令人摸不著頭緒,總有種「難交友」的感覺。

這一相比之下才知道台灣人的交際大抵是坦蕩蕩的,而我的細胞裡自然也裝載著有話直說、見面即帶三分情的特質。但若在路上遇見大聲嚷嚷的台灣觀光客,又總是在心底偷偷地覺得丟臉,…。

讀懂空氣,卻讀不了日本人的心

因文化、教育的不同導致的性格差異,台灣人要適應日本生活就不僅是「愛清潔有禮貌」的層次了。在日本三年後,自覺練就一身「空気読む」(讀空氣,意指懂得看場合)的好功夫,學會推辭敷衍,也學會時不時把“Sugoi”掛嘴邊,更懂得何時該離去、何時能起鬨要續攤,可謂能屈能伸大丈夫。但即使朋友都說「你越來越像日本人了」,離日本人的真心還是有一大段距離,說「下次再約!」是真的要約我嗎?甚至都不敢確定與現在朝夕相處的同事在我離職後還會不會是朋友呢。

筆者攝於京都(2019)

金曜日之夜,脫下面具吧

大學時常來日本旅遊,那時看見的日本是文質彬彬,也常對日本的包裝設計豎起大拇指。後來以留學生身份探索這個國家時,才深切地體會到日本連「人」都講求包裝。

他們嚴肅地對待表象,包裝不只是包裝,包裝本身就是內涵,這是他們美感的核心概念。
―Ian Buruma『情熱東京:1970年代回憶錄,日本最後的前衛十年(A Tokyo Romance: A Memoir)』紅桌文化出版,2019年

日本人的「包裝」為他們增添幾分神秘,以氣質聞名、內向又正經八百的日本人怎麼會是AV產業大國?這個矛盾佔據我心裡的不可思議事件簿裡的冠軍寶座多年。平時把「不好意思」掛在嘴邊,無時無刻嚴格地執行自我管理、在意形象的日本人又為何會在週五、週末夜裡喝到倒在路邊?

這些反差全都顯現出日本社會的壓抑個性。這種壓抑的氛圍也險些將身為外國人的我逼向懸崖。句句「大丈夫」(日文意為沒關係、沒問題)正彰顯了「人前『體面』,人後心碎」的殘酷事實。另外,誠如大家所知,日本社會相當重視所謂的「上下関係」,也就是前輩後輩、學長學弟制的觀念。(當中的敬語文化想必都曾“霸凌”過日語學習者吧)這種上下關係的凝重使然,即使在工作上有任何提議或不同意見,多數日本人把「不表達」視作一種禮貌。(當然、這種情況已隨著時代慢慢好轉了,但畢竟是無法一夕之間全盤改變的文化。)

謝謝妳,京都。

我對日本當然是心存感謝的,我的壞脾氣有如髮絲的分岔,被日本良善地修剪妥當,小聰明不太管用的日本更磨掉我習慣壓線的拖延症,心境一轉,守時至上,凡事提前做完。(但也無情地逼出我的強迫症)

筆者攝於京都背割堤(2018)

異國留學,無疑是浪漫的。在不同的文化脈絡中找尋自己的模樣。有時好,有時也壞至極,偶爾甚至是無可救藥的。研究所放榜時欣喜若狂的顫抖、報告產不出而壓力大到痛哭流涕的那些夜晚、看《花甲男孩轉大人》、《俗女養成記》時好想家又不敢打給爸媽的掙扎、發表順利完成時對自己的讚賞、那每一個、每一個瞬間都如此荒蕪,卻成全了我的三年歲月。

筆者攝於黑部立山,與動物友人出遊(2017)

留學生活不如我想像中夢幻,甚至有點殘忍,卻絕不平庸。沒有遇見太多人,遇見的都是剛好的人,也遇見了自己。我在日本生活中找到基因裡的台灣細胞,回頭看見台灣的美好。而興趣使然,在仔細爬梳日本戰後史的過程中學會更理性地觀看日本,因此我不崇日、亦不仇日,日本之於我,永遠不會是故鄉卻肯定曾是我的歸處。

筆者攝於白川合掌村(2018)
筆者攝於京都公車(2018)

在京都的每個日子裡都不服輸地活得好用力,每每轉身,京都也用她獨特的溫柔環抱著我,當我泣不成聲時她總是什麼也沒說,卻安定地承載我的徬徨無語。在房裡躁鬱的畫面、遺失睡眠的空虛至今已無法化為隻字片語,謝謝京都,謝謝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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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chu Yang

京都造形藝術大學碩士|台日相關/文化觀察/行銷活動企劃。開了一間店但戶頭剩三千。